严肃新闻消亡史|上辈子杀了人,这辈子写新闻

前几天汤兰兰的系列报道一出,舆论一片哗然。新京报、澎湃新闻几家严肃媒体被轮流吊起来打。

“专业素质太差”

“媒媒相护”

”死不认错”

这几篇报道,在选题和操作流程上的问题确实很大,就不赘述了。

同为媒体人,看到这两家代表业内最高水平的严肃媒体如此狼狈,我也挺不是滋味的。但说实话,对此我也并不感到意外,因为严肃媒体确实境遇凄惨,超出了很多人的想象。待遇、资源、对人才没有任何吸引力,已经沦为一个靠情怀维系着的夕阳产业。

去年四月,我和一个新京报的前编辑吃饭,她告诉我,她们的待遇就本来就不怎么样,在北京吃饭都困难,去年二月最后一份通知——集体降薪,吓得她落荒而逃。

“上辈子杀了人,这辈子写新闻”,就是我的好朋友说的,她从清华新闻系毕业之后,和我一同在新闻业填坑,类似的自嘲,我们吃饭时不知说了多少次。

“由于睡眠呼吸暂停综合症,多年受困于贫穷、不良生活习惯、超过160公斤体重的才力麻木地呕吐着,毫无尊严地死了。”——李海鹏《举重冠军之死》

很多人没有意识到,媒体这个行业,是在过去15年中,全中国最面目全非的行业。

知乎有一个258万次浏览的问题叫:‘眼看着所在行业日渐衰退是种怎样的体验?’,这个答案下面, @何明科 统计出获得赞数最多的行业就是传统媒体。比煤炭、石油、钢铁、航运这些周期性行业加起来还要多。

15年前,也就是2003年,那时候的传统媒体是什么光景?

4月25日,《南方都市报》发表《被收容者孙志刚之死》,轰动全国,最终推动收容遣返制度废除,“中国有了第四股力量”的苗头出现。

同年6月19日,李海鹏的《举重冠军之死》在《南方周末》问世,把“特稿”这种深度报道形式提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。

那时大媒体的记者、编辑月入过万很正常,而天河北华景新城的房子才四千多一平米。

然而等我走进那家我在学生时代奉若神明的报社时,已是另外一番景象了。

我还记得接到实习通知的第一天,我打着领带,西装笔挺,怀着一种朝圣的心情走进大楼。然而等我第一次来到版房的时候,真的感觉有点荒凉:出刊的前一天中午,版房的六台电脑上,只有一台有人。

最扯的是,那个人在两个月之后就提交了离职申请+请假条,我当时正好在现场,Boss用铅笔敲桌子的声音仍在耳畔:“我能不能不批啊!?你就干最后一礼拜了!还要我批一礼拜的假!”

我在那里约摸八个月时间,其间走掉的编辑和记者比实习生还多,年轻人进来干个两年,就被今日头条和BAT挖走了。

传统媒体遭重创有两个原因,一个是众所周知的原因。那时每周开评刊会之前,都要朗诵一份长长的“意见”,这不让碰,那不让碰,某些可以碰,但是只能用指定的姿势碰。我走之前,这份名单已经延长到了要念五分钟的地步。

另外一个是门户网站和搜索引擎的崛起。最早,在我老家那个小县城,周四出刊,要到周六才能买。但有了门户网站就不一样了,打开电脑就可以了。

不过,新浪、网易这些门户网站,只是伤到了传统媒体的皮肉,他们和报纸在作为信息渠道这件事的本质上还是一样的,只是更快而已。

但移动互联网时代,社交媒体的这套组合拳,从根本上摧毁了传统媒体作为渠道的价值,无论门户网站还是纸媒,都无法幸免于难。

首先,为了把舆情的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,把事实以最有利于自己的方式呈现,越来越多的机构,当事人,自己开账号发声,大媒体的渠道优势在清零。

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刘鑫。她接受《局面》采访试图给自己廓清嫌疑,结果没想到成了众矢之的。

后来她聪明了,不接受任何采访,自己开了个微博和江歌妈妈撕逼,只放出对自己有利的那几条评论,粉丝蹭蹭蹭涨了三十好几万。

其次,媒体的工作是呈现事实,而事实是得不到版权保护的。比如凤凰的驻东京记者李淼,动用了很多资源,耗资糜巨,才能得到陈世峰杀人案的庭审直播内容。

但一个新媒体编辑只需要2分钟就能浏览完毕,10秒钟就能截图据为己有。

当天晚上你看到的一百多个公众号的更新都是基于这篇报道,但是他们不用向凤凰和李淼支付一分钱。

第三,媒体需要在社交媒体占据一席之地,要像偶像那样,靠维护自己的人格化形象(人设)来吸粉,比如团团(共青团中央)、婆婆(江宁在线),在人设的保护下,立场偏激,散播谣言都不再是问题,相反,这些心灵机关枪有时候还能成为圈粉的利器。

在这方面最极端的就是大咕咕咕鸡和雄鹰高飞。

他们把荒诞当成了自己的保护伞,骂粉丝、接广告都成了行为艺术的一部分,关注者还乐在其中。

然而像澎湃新闻这样的严肃媒体,人设是什么?就是专业,客观。

这种圣母人设在社交媒体太吃亏了,说崩就崩。

相当于双方打架,一边可以踢裆插眼锁喉,另外一方只能够锤胸口。

十二个回合打下来,严肃媒体必败无疑。

很多读者接触现代新闻只有一二十年,可能还无法接受这个结论:严肃新闻只是一个历史现象。

很久以前没有严肃新闻,以后也可能不会有了,我们可能是最后一代见证过公共领域的“第四种权力”的人。

因为,写新闻站着把钱挣了,这个时代要结束了。

媒体通过什么赚钱呢?就是卖广告,说的再直白一点,就是卖注意力。

媒体通过内容,吸引读者的注意力,再把这部分读者的注意力卖给广告商,换取广告费,然后反过来滋养内容。

这个实现的前提是,严肃媒体能够掌控内容渠道,但现在是个内容爆炸的时代,一天人醒着16个小时,根本不够产品经理和市场运营分的。

王者荣耀、今日头条、快手、营销号都在用各种办法去增加用户的互动量,延长用户停留时间,他们每挖走5分钟,一篇正经新闻的阅读量就降低一点。

他们每天24小时监控数据,以便把产品捏成用户最喜欢的形状,拿小勺喂你一口口吃下去。

但是写新闻,势必要和读者保持距离,不能把他们当成顾客。

孰胜孰败,一目了然。

不只是中国,美国也一样。

《金融时报》:目前全美国数字广告84%都被Google和Facebook瓜分,而全美新闻行业的广告收入已经降低到了1950年的水平,不到2000年的三分之一。

广告不赚钱,就做订阅收费,但全世界目前做的最好的《 ** 》的订阅收入也只是能勉力维持。

广告已死,订阅收费遥遥无期,还曾经浮现过一条路:新闻IP化。杜强的特稿《太平洋大逃杀》达到了3000万阅读,乐视影业耗资百万将其版权买入,准备改编剧本。

这曾经被视为是调查新闻的一个新的变现渠道,然而在改编搁置后,去年九月,云集了中国最好的特稿记者,包括李海鹏、杜强、林珊珊在内的One实验室解散,严肃新闻最后的自救之梦,破灭了。

“2017 年最令你震惊、悚然的数据是什么?”排名第一的答案是:“2017年,中国在册新闻调查记者仅剩175人。还有175人坚持,在我看来已经很了不起了,我所认识的一些记者老师,已经在业内摸爬滚打超过十年,却仍然为了涨两千块钱房租而狼狈不堪。

严肃媒体或许不会彻底消失,但最终难免寄人篱下,有可能像BBC那样委身于政府,也可能像《 ** 》那样被互联网大资本收购。

但无论如何,独立运作的严肃媒体会逐渐消亡,有个别幸运的,能够像传统手工艺那样被小心的保护起来,但是也隔了一层橱窗,失去了他们本来的力量。

那时,我们会迎来一个前所未有的,不需要真相的,美丽新世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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